天临三十三年，冬至晌午，祁连山西北麓马尾岭。

入冬以来肆虐多时的暴雪难得被骄阳劫去一日，交还出广大天地。地上的积雪和砂砾反射着明晃晃的天光，刺的人眼睛疼。

马尾岭北接戈壁沙漠，南衔祁连山高地雪原，亿万年间遭受风蚀砂砾以及冰雪消融的双重侵蚀，形成了千百道沟壑组成的岩石迷宫。自祁连山高处向下望，石林的排布层层叠叠紧密相连，犹如马尾分鬃，故得名马尾岭。

-咔啷-

一声闷响，回荡在岭中。

岭北面外围的一个石窟里，丈高的彩绘菩萨像被一名吐火罗仆役抡锤子砸开，顿时尘土飞扬。倒在地上的神像分成数块，裸露出里面的泥胚子，断肢处只依凭着当年造像塑形时埋里面的一些草谷杆子勉强相连。

时值天寒地冻，六名吐火罗仆役衣衫单薄，却累得汗如雨下，大口大口地哈着热气。

这是今天被他们砸碎的第一千零一座神仙像。远远望去，已有数十个洞窟被毁，成千上万的碎片散落一地，犹如神仙的尸海。

“啊啊啊，气死我啦。又是泥胚！”

一位身着长袍、留着络腮胡的中年男人站在洞窟外，正急得跺脚。

此人是西域岛国萨桑王国的阿里王子。

阿里王子已年近四十，却纨绔浪荡、一事无成，被父王兄弟嫌弃，甚至要被剥夺继承皇位的资格。

但他却独得王后的偏心溺爱。于是在母后的提议下，带领十名武艺高强的金刀护卫、十名仆人、十名舞女歌姬和数箱价值连城的聘礼，前来东土向大棠帝国的廉贞公主提亲。

那廉贞公主容貌据说倾国倾城，要能是娶回东方的美丽公主，定能在父王兄弟跟前扬眉吐气，抬起头做人。

可他挥霍无度的本性难改，一路上铺张浪费，等到了东土关外，身上除了迎亲的聘礼，已不剩多少盘缠。

这让阿里王子犯了愁。

“神仙下凡赐福施愿，必须用金银宝石等珍贵之物塑像方能相请。金呢？银呢？宝石呢？砸了大半天连个铁铸的都没有，全是泥的！”

阿里王子边吹胡子边瞪眼，伸手抢过吐火罗仆役手里的锤子，往神像身上又猛砸了几下泄愤。

相传数千年前，三十里外的大盛城曾经全民暴富，用奇珍异石、金银珠宝塑神仙像，隔三差五地请神下凡赐福，一时间如同极乐世界。

而马尾岭附近的甘泉河发源自祁连山高山深处，河床灵气充盈，正是当年大盛城的工匠们挖泥塑像打样的首选之地，于是才有了马尾岭满山遍野的千百座石窟。

阿里王子甫听闻这个传说，就马不停蹄地率队赶来，命令路上买来的六名吐火罗仆役，抡起大锤顺着石窟一个一个砸过去，看看有没有金身玉质的“漏网之神”。

只要砸中一个，便能解了他的燃眉之急。

如此这般从清晨砸到晌午，六个吐火罗仆役已经气喘吁吁，速度越来越慢。

阿里王子四体不勤，虽然抢过锤子，但砸不了几下便累得弯下腰来，眼前一黑，直不起身。

一旁侍奉的老仆人连忙伸手将他扶起，一脸忧色地劝道：“主人，要不就算了，再晚些，恐怕要撞上那祁连山八爪鱼。不够钱的话，等到了大盛城，把几个舞姬卖了，也足够我们住不少时日。”

老仆人说的祁连山八爪鱼，正是盘踞在马尾岭附近、专门打劫往来商旅的马尾岭四十大盗之首——罗飞鱼。

“我不要面子的吗？堂堂萨桑国王子没路费，把舞姬卖了才能住客栈，传到江湖上去成何体统？那罗飞鱼要来便来，我有十个金刀侍卫还怕他？哼，八爪鱼，再多两爪也给他一刀一个砍了。”

“确实不用担心那罗飞鱼。”队伍里一个棕色卷发、有着大大鹰钩鼻的青年男子走上前来，补充道：“听说他有一千五百个老婆，天天在温柔乡里厮混，一年也出不了几次山。况且他每逢过二十四节气的时候雷打不动放假三天，今日正巧是冬至，不会碰到他的。管家大人尽可放心”

这老管家怒目瞪了这鹰钩鼻一眼，便不再说话。

鹰钩鼻叫本杰明，是个西方来的探险家。

他与阿里王子在吐火罗国相遇，两人相谈甚欢、结伴而行。阿里王子见本杰明见多识广，各国风土人情都能道出个一二，更是会多国语言，心下钦佩不已，遂揽下本杰明吃喝用度的所有花销，招其为翻译兼向导，顺便教自己一些东土语言。

一路上这本杰明也没在客气，吃喝嫖赌各种采买不断，跟阿里王子相比也不遑多让，难分宾主。

老管家看在眼里，不知本杰明给王子灌了什么迷魂汤，苦口婆心劝说阿里王子留个心眼，反被本杰明挑拨离间，让自己被王子怒斥了一顿。所以他一路上对本杰明心怀怨气，又发作不得，快要憋出内伤。

果然，没多久阿里公子就钱财散尽，本杰明又打起了几箱聘礼的主意。要不是老管家瞧出本杰明居心不良，搬出国王王后的命令誓死相护，恐怕这几箱火漆封箱的聘礼也要被败个一干二净。

见几箱聘礼动不得，本杰明只好“不经意”间透露出马尾岭洞窟的宝藏传说。

本杰明觊觎此间的宝藏已久，却又不敢独自前来。毕竟祁连山东西千里，路上除了马尾岭四十大盗，还有其他大大小小的马匪不计其数。数月前，他带领的商队在西行时于祁连山西边的阿尔金山下被劫，马匪嗜血残暴，最后只剩他一人靠装死才逃过一劫。

后来落魄的本杰明流浪到吐火罗国，赌钱时正好遇到了阿里王子。他心中大喜，这天降的冤大头真乃上帝保佑，不消半日就跟阿里王子称兄道弟，宛如知己。

“碰到罗飞鱼又怎样？”阿里王子一脸不屑，“阿尔金山狮王谷的那帮杂碎号称西域第一匪帮，把兄弟你的商队屠得就剩一人，够厉害了吧？但是见到我的金刀武士们却连影子都不敢露一下，可见他们都已震慑于我萨桑国金刀十武士的威名。这马尾岭的罗飞鱼耽于床第之欢，又能有多大本事？”

从萨桑王国一路东行，阿里王子的队伍也不是没有遇到过拦路打劫的匪寇，但都无一例外地被随身的金刀护卫打跑，是以他信心也一路膨胀。

本杰明本来想跟着阿里王子来马尾岭探宝，好浑水摸鱼分一杯羹，但见神像中一无所获，心中又生一计，说道：“其实吧，马尾岭宝物是有的，但未必在神像里。”

阿里王子一脸懵：“在哪儿啊？”

“兄弟，你猜这附近的宝贝都在谁手里？”

“罗飞鱼呗，还能有谁？”阿里王子不假思索道，顿了会，他两眼瞪大，总算反应过来，“你是说，我们去那个……”

本杰明点点头，深邃的眼窝里漏出狡黠阴狠之色，奸笑道：“既然兄弟的金刀武士如此厉害，来都来了，四十大盗不劫我们，我们难道不能主动找上门去？劫了那肾亏的罗飞鱼，岂不妙哉？”

阿里王子拍手道：“这主意好，这主意好！”

本杰明拿过驼奶的袋子，自己喝了一大口，递给阿里王子，接着道：“不仅如此，兄弟你剿匪为民除害，到时候面见廉贞公主，便是大功一件，更增好感。东土人把这叫做一箭两只鸟。”

阿里王子喜不自胜，举起驼奶袋子一饮而尽：“好兄弟，多亏你提醒。等我派金刀武士剿了这四十大盗，里面的财宝分你一半！”

本杰明心里乐开了花，却假意推辞：“不敢不敢。我只要分得一成两成的便感激不尽。”

“兄弟你人可太老实了，”阿里王子兴奋道，“那罗飞鱼号称有一千五百个老婆，也不知是真是假。要不是大棠公主地位尊贵只能独宠，我还真想再带几个东土的漂亮姑娘回去玩玩。”

本杰明道：“兄弟既然要去聘驸马，罗飞鱼的这些老婆还是交给我保管为好，不然还没见到公主，兄弟恐怕就要精尽人亡了，岂不坏了大事？况且一千多个老婆，任那罗飞鱼有什么补肾良方，也不可能雨露均沾啊。那些个美人肯定一个个饥渴难耐，骚得很！”

二人相视而笑，满面淫邪，似乎讨伐四十大盗之事已胜券在握，满心畅想着如何分配财宝和女人。

笑罢，本杰明陷入沉思，又道：“只是不晓得那罗飞鱼的淫窝所在，没法直接找上去。今日冬至，那淫魔不下山，恐怕也无法守株待兔，不知道有什么方法能把他们引出来？”

阿里王子听了，笑道：“巧了，看我的。”

他随即挥手让石窟旁边跳舞助兴的舞女歌姬走远点，又指挥仆人从骆驼队的行李中找出一个小箱子，打开递给侍卫长。

揭开防水的油布，里面是压得厚实的黑色粉末。

饶是本杰明见多识广，也不免惊道：“这难道是、是？！”

“火药。今天正好见识一下它的威力。”阿里王子转头命令金刀侍卫长，“给我炸！”

侍卫长也瞪大了眼睛：“主人，炸什么？”

阿里王子翻了个白眼，亲自走到方才的石窟里，指着里面的几十尊造型精美的神像说道：“这帮泥菩萨浪费本王子半天的生命，罪无可恕。我现在要把它们炸上西天助兴，顺便把那四十大盗引出来，有问题吗？”

“没、没问题。”

侍卫长深知阿里王子从小任性妄为，这要求对比往日已不算离奇。

几名侍卫随即将一捆捆火药布置在洞中，牵出一条十余丈长的引线来到洞外。

东土火药久负盛名，阿里王子一直跃跃欲试，今日总算等来了机会。

“滚开！我来点。”

阿里王子一把抓过侍卫长手里的火折子，他可不能让别人夺走了炸石窟泄愤的喜悦。

“呵呵哈哈，我居然有点小兴奋。”阿里王子弯腰蹲下，把引信点燃。

只见地上一束细细的火光“滋滋”跳跃，如同灵活的金蛇般蹿入石窟。

众人屏息凝神。

在短暂的寂静之后……嗙！砰砰嗙嗙！

一阵连续不断地爆炸声响彻整个马尾岭，余音袅袅。

在旁边休息的几名舞女歌姬哪儿见识过这般威力的武器，一时间吓得花容失色，惊叫着跑到远处观望。附近的甘泉河滩上也飞起一大群水鸟，盘旋在空中，叽叽喳喳、喧闹不停。

“呃……哦咳咳咳。”阿里离得太近被扑面而来的沙尘呛着，忍不住夸道，“值钱的神像是假，但这火药倒是真材实料，东土人还算有点本事。你们赶紧进去找找有没有炸出来的宝贝。”

六名吐火罗仆役进入石窟翻找，嘴里叽里咕噜一番，表示一无所获。

-嘎啦-

石窟的崖壁上突然崩开了一道拳头宽的豁口。

紧接着“噼噼啪啪”如同爆栗，这豁口瞬间分裂蔓延成数百道裂缝，交错布满整面十数丈高的崖壁。

泥沙石屑纷纷从高处剥落，掉落的岩块从一开始的鹅蛋大小，眼看变成了丈许的巨大岩墙，径直砸向地面。

石崖正在坍塌！

本杰明也顾不得阿里王子，自己赶忙躲到一边。

吓傻了的阿里王子还楞在原地，挪不动腿，自言自语道：“这火药比我想得还要猛。真主保佑、真主保佑……”

侍卫长一边高呼撤离，一边和另一名侍卫联手将阿里王子拽起，夺命狂奔。

轰隆隆隆，烟尘滚滚。

众人跑得再快也没有石崖倒的快，立刻被倾覆的石崖拍在地上。

除了早前跑到远处的舞女，其余人全被埋在砂砾之下。

万籁俱静。

-噗-

侍卫长被一名天竺舞女从废墟里拽出来。

他道了声谢，不禁暗自庆幸，多亏最后砸到身上的高层泥沙比较松散，才保住了性命。

侍卫长深吸一口气，忍着浑身疼痛立马开始营救阿里王子。

双手如铁爪，飞快地刨土。

刚刨出一个头，阿里王子还没来得及吐掉嘴里的沙子，就憋不住破口大骂：“你们几个号称萨桑国最强武士，曾经是父王的御前侍卫，怎么连个塌方都跑不过。我花那么多钱，结果差点命丧与此，一个个都是废物！”

侍卫长和天竺舞女合力把阿里王子拽出废墟，谁知只能拖出上半身，而下半身无论如何也拉不动。

似乎被什么东西卡住了。

侍卫长和天竺舞女只好蹲下把阿里王子身边的大块砂石都逐一翻开。

“呀！”

只听天竺舞女小声惊呼，在附近救人的几名侍卫和刚爬出砂石堆的本杰明都都被吸引了过来。

原来是一具菩萨像压在阿里王子腿上，裂开半截泥塑的身子。

裂开的神像里面似乎藏着黑黢黢的一团事物。

阿里王子回头仔细一看，吓得差点晕死过去。

那黑黢黢的事物居然是一具坐姿的干尸！

侍卫长举起刀正要将菩萨像连带着干尸一起劈开，一旁的本杰明连忙阻止，说道：“别，说不定是什么得道高人在此偷偷坐化，就算是干尸也值钱的很。”

于是众人小心翼翼地先刨开泥菩萨。

只见菩萨像背后刻着两行字：

“南山求败卑鄙无耻，天诛地灭。此生惟愿屠遍化月宗门人，匡扶天地正气。”

字旁边还贴着一张二尺来长的巨大符纸，所绘的符咒图样极其复杂，看不出个所以然。

萨桑国众人自是不知道这写的什么，而在东土游历过的本杰明却粗略懂一些汉字，知晓那南山求败是南海凤凰岭化月宗的宗主，乃东土修真功法最强的二人之一。

“天南化月，百家正宗；地北接云，千载无穷。”本杰明吟诵道。

待众人把阿里王子挖出来，本杰明跟他们稍加解释：“这句东土流传数百年的谚语，说的就是南赡部洲最负盛名的两个修真门派——化月宗和接云神教。这菩萨里的干尸跟有着通天彻地之能的南山求败结下梁子，无论生前死后，恐怕都难得所愿。”

说话间，干尸手里有什么东西隐隐约约闪着金光，本杰明看其他人并未察觉，于是假借着研究干尸的名义凑近观察。

这干尸脱水后面目难辨，大约能看出是个男子，沙漠里天干物燥，也不知道它在这石窟里究竟藏了多少时日。

本杰明顺势将干尸上下一顿抚摸检查，眼角余光一撇，那干尸手中物事似乎是个掌心大小的铜镜。趁着没人注意，他轻轻一拽，将铜镜收入囊中。

阿里王子腿麻，让仆人把自己搬到另一处石窟下面歇息。

仆人和侍卫们在洞窟下面挖掘了好一会，终于将六个吐火罗苦役挖了出来，可惜全都没了气息。

正所谓偷鸡不成蚀把米，阿里王子如此一番折腾，倒赔六个苦役，结果只收获一具干尸，不禁怒火中烧，满腔愤恨无处发泄，大喊一声：“走！干尸带上，咱们去找罗飞鱼去！”

正说着，侍卫长突然打手势让大家安静。

众人屏息侧耳，只听得有马蹄声沿着甘泉河，从南向北而来。

四十大盗这么快就到了？

不到一会，三个身着统一制服的人骑着高头大马，奔到众人跟前。两个约莫三四十岁，一个年轻约莫十七八岁。

萨桑国众人不知来人身份，本杰明却知道这三人穿着捕快服装，多半是北边大盛城的官差。

本杰明微微皱眉，四十大盗没引来，却把官差招来了，得赶紧解决，免得节外生枝。一想到“解决”二字，本杰明免不了面露狠色。

只见年轻的那个捕快鼻青脸肿，好似被人打了一顿，嘴里抱怨：“那狗娘养的，我定不会放过他。”

另一年长的捕快揶揄道：“小二说说看，你准备拿他怎么办？他收了四个村的保护费，你把那伍家村的黄口小儿一脚踹翻在地，他自然是要找你晦气的，否则他的脸往哪儿搁？”

年轻佩剑的捕快叫白小二，两个年长的捕快一人使长枪，叫做杨光发，另一个使双戟的叫做郭忠信。

白小二一脸委屈，语气却也软了下来：“谁知道他刚好下山在旁边采风写生，我又不认识。你们……二位前辈认识他，怎么也不提醒我？好歹拦他一下啊。”

杨光发和郭忠信相视一笑，他俩带新手第一次出城，自是要让他长点教训立个下马威、杀杀年轻人的锐气，再说，那人也不是区区三个捕快就能拦住的。

他们仨刚在南边祁连山山下的几个村庄贴完新的官榜告示，沿着甘泉河北上回大盛城，本来好不悠哉，准备把下午的时光消磨过去再回衙内报道。不料突然听得河东岸的马尾岭外围一声巨响，连忙策马赶来，一探究竟。

说话间，郭忠信已经骑马环绕一圈，将形势瞧个明白，似乎是西域的商旅过客在这儿盗挖文物引发坍塌，还倒赔了几条性命。

这种事千百年来屡禁不止，官府也没有多余的经费人手过来保护，大部分情况下也就睁只眼闭只眼。但仨人想不到，今日竟有人猖狂至此，点火药炸石窟。

杨光发一眼瞥见队伍里几个火漆封口的箱子，又见阿里王子众人虽然灰头土脸的，但身上的衣饰料子华贵，跟郭忠信确认了下眼神。

他心中感念佛祖垂怜：临近年关送上来这么大一只肥羊，阿弥陀佛。随即大喝一声：“你们这干什么的？盗挖文物该当何罪？”

他和郭忠信平日里一个唱红脸，一个唱白脸，流程娴熟，等收到几锭金子便找个由头放萨桑国众人离去。

却不料那卷发的鹰钩鼻子叽里咕噜地喊了几下，十名金刀侍卫齐刷刷亮出腰间的金色弯刀。

原来本杰明看到三名捕快，立马就又生出一个害人的计策。他寻思，反正阿里王子不知道三人身份，只道是祁连山的强盗团伙，正好怂恿他杀了几人，偌大一个把柄不就攥在我手中了？

本杰明心中盘算着害人勾当，也没留心听那捕快之间说什么，待听得杨光发突然怒喝，他连忙用阿拉伯语说道：“这几个是罗飞鱼的同党，正要擒了我们去。杀两个老的，留一个小的带路！”

他心想这捕快肯定知道罗飞鱼的窝在哪儿，留个小捕快慢慢拷问便是，不怕找不到贼窝。

见阿里王子还有些犹豫，本杰明忍不住编了一句：“那罗飞鱼男女通吃，男的落入他手里也是要先奸后杀。王子，为民除害胜造七级……大清真寺。”

阿里王子听得屁股一紧，连忙召唤金刀侍卫速速剿匪。

十名金刀侍卫得令，立马施展开截沙刀法，上去就将三匹马的马腿一剁，骏马悲鸣跪倒，三个捕快也随着翻下马来。

杨光发长枪一抖，一招蛟龙探海，横扫方圆一丈，逼退四人，叫到：“有话好好说！几两黄金的事儿不至于下这么狠手吧？翻译，有没有翻译？”

本杰明不传话，阿里王子也只是能略懂语句中的“黄金”二字，他料想是歹人想劫黄金，心中暗忖，今日这世道是反过来了，谁劫谁还说不定呢。

金刀侍卫稍稍退开，便继续紧逼，混不关心杨光发说了什么。

两名金刀侍卫与白小二缠斗，收着劲把他的新制服砍出道道血痕，却不伤其性命。

另外八名金刀侍卫，四人对阵杨光发，四人对阵郭忠信。这些金刀侍卫虽然不会东土的功法，但毕竟也曾是萨桑国王的贴身侍卫，武功在江湖上也算得佼佼者。

一对一他俩都打不赢金刀侍卫，更何况还一对四。

不消片刻，只听得啊的一声惨呼。

使双戟的郭忠信功夫稍弱，被金刀从左肩处沿着肋骨向下劈开，硬生生分成一大一小的两半，内脏流了一地，当场毙命。

二人共事十余载，杨光发悲愤怒吼：“郭兄弟！”

他两眼含泪披头散发，才知道这帮西域人是冲着杀人灭口来的，以一敌八，自觉逃生无望，奋起最后的力气将长枪掷出，撞开砍向年轻捕快的一把金刀，叫道：“小二兄弟快跑。”

可那白小二武功低微，跑了两步就被金刀侍卫长追上。那侍卫长下手极有分寸，刷刷两刀，将白小二的脚筋截断，刀上却没沾到一滴血。

其余金刀侍卫和本杰明看了都纷纷叫好。

杨光发见白小二也逃不出去，强撑着的一股劲卸了，身子一软跪在地上，仰天长叹道：“罢了……罢了……原只道能捞点油水过个肥年，却把性命搭在这儿。我怎么就没忍住呢？”

金刀一闪而过，杨光发顿时身首分离。

片刻间两名捕快横尸在地，白小二摊在地上吓得说不出话，眼泪涔涔而下，嘴唇忍不住的抖动。

他自幼家中清贫，求遍了亲戚才凑出一点银两捐官，拿了个大盛城衙内的铁饭碗。

这大盛城外的匪寇以马尾岭的罗飞鱼为首，这厮沉迷女色甚少下山，所以派到这区域的捕快和不良人都是交钱走后门来的，一年到头也碰不到什么要紧事，最是舒坦。

白小二第一日跟着两位前辈出城贴官榜，只觉意气风发，扬眉吐气做起了人上人。谁知他在伍家村口和玩闹的孩童起了口角，将孩童踢倒在地，顿时被藏在一旁的罗飞鱼揍了一顿。

不料更倒霉的还在后头，这还没一个时辰功夫，就遇上了西域歹人，两位前辈双双殒命。

不多时，萨桑过仆人便把两名捕快和三匹马的尸身推入神像堆中，盖了点黄沙，草草掩埋。

本杰明揪着白小二的头发抓过来，喝问道：“马尾岭四十大盗的老巢在哪儿？”

“不，不知道啊？”白小二颤颤巍巍回答，眼泪鼻涕淌得满脸都是，“我第一天当差。”

“奶奶的，那留着你就没用了。”本杰明在白小二脸色被揍得淤青的地方又狠狠滴摁了两下。

白小二只痛得快晕过去，连忙改口道：“但我知道在大概位置，可以带你们去。”

他两边胳膊被本杰明拧脱了臼，只能忍着剧痛，将小臂微微抬起，晃晃悠悠指了指甘泉河的南边。

“走！越快杀上那罗飞鱼的淫窝，你越能少吃些苦头。”本杰明把白小二拽上自己的骆驼，用力在他胳膊处一捏。

刚上了骆驼，却突然听得铃铛阵阵。

不远处，一人骑着一驴正慢悠悠地过来。

只见来者是个约莫二十五六岁的男青年，皮肤被当地毒辣的天光晒成了焦麦色。浓眉大眼，相貌端正。他宽广的大额头后扎着个西域时兴的鸟窝髻，蓬松凌乱中精心营造出一种放荡不羁的气质，还能显得头发多。

更奇怪的是他穿得花花绿绿姹紫嫣红，腰缠数圈蟒纹带，甚是扎眼。

众人看到这身打扮，不禁感叹，这男子怎么会有如此“吵”眼睛的审美。

再看他背后靠着一个大箩筐，盛着几十个卷轴和一大堆笔墨纸砚。

他似乎是个在路上采风的画家。

男子与白小二对了一眼，表情稍显疑惑，像是在问：你怎么落入了这帮人手里？

那白小二却是又惊又喜。

惊的是他这鼻青脸肿便是不久前拜这男子所赐，喜的是此时此刻，也只有这男子有本事能救他一命。

因为此人正是马尾岭四十大盗的匪首，号称有一千五百个老婆的祁连山八爪鱼——罗飞鱼！